一片昏暗,如同他百年中最昏聩的禹禹独行。然后才是稀薄的光晕划入眼中,世界与他同醒。
当黑瞎子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,他以为他回到了当年的墨脱。
昏暗冰冷的小木屋,阳光和冷风一股脑的从木板夹缝里灌了进来。唯一不同的,是躺在硬厚的棉被底下的人,换成了他。而坐在冷风迎面的窗口前的背影,曾几何时,异样的重叠。
“还有没有公德心了,我这病号,你竟然开窗给吹冷风。”声音像是从厚砂纸和破玻璃缝隙磨出,沙哑到黑瞎子都有些的意外。
窗前看风景的人回过了头。
那是解雨臣。
久未打理的头发已经盖过了眼睛,下巴上一圈青色胡茬,眼睛里都带着血丝。平日得体衣着没了影,浑身皱巴巴的显然是很多日子没有换洗,竟比当年墨脱那个落魄的男人也好不到哪去。
四目相对的那一刻,所有的嘲讽都咽到了肚子里。
冷风依旧从四面八方袭来,窗外的风景是绵延的白,还在下着细雪。黑瞎子眯了眯眼,才察觉原来备用墨镜已经架在了鼻梁上,这到是体贴。也不知道是解雨臣还是杨好。
他转了转视角,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。
“杨好已经先回了北京。”似是觉得他要找谁,解雨臣说。然后用下巴点了点他床边的矮桌,“吃喝都在那,能动就自己拿。拉屎撒尿不在爷的服务范围,憋着。”
黑瞎子没憋住笑,裂开嘴的时候才发现嘴唇还破着,生疼。下意识的抬起手,却是沉甸甸的石膏,他这才后知后觉的觉得,全都他妈的疼。呲牙咧嘴了好一会,他才乖乖的躺平,“人性呢?”他差点重申我是病号这句话,不过对面的人不是二傻子杨好,就算了。
解雨臣冷笑一声,还是好整以暇的坐在那儿,爷的做派。“见到你的时候,我以为你只是具尸体。”他见瞎子没说话,才接着说,“得亏是杨好孝顺,把你一路拖到这儿,换了我,直接埋了了事。”
这次黑瞎子没跟他探讨人性,只从牙缝里回了他俩字。“呵呵。”
解雨臣长长的叹了口气,声音不大,却生生让黑瞎子的心肝跟着一颤。他眼看着这个戒烟许久的晚辈从衣兜里掏出根烟,点上。一条笔直的烟线从他口中呼出,烟头明灭。透着窗外的光影,缓缓蒸腾。
黑瞎子眼巴巴的看着。
解雨臣也看着他,忽然扬眉一笑,那张即使渲染了岁月风霜的妖孽脸也着实让人恨得牙痒痒。“想抽?”见黑瞎子还盯着他……手里的烟,抬起手又吸了口,这次吐出了个完美的烟圈。“呵呵。”
虽然立刻就被风吹散了。
黑瞎子发誓,如果他还是当年的黑瞎子,绝对跳起来抽他丫的。
但他不是。
他们都知道这一点。
清楚明确的结局。
“你死了。”解雨臣告知他这一事实。
墨镜下的眼睛里没有温度。
黑瞎子死了。
恐怕随着杨好的回归,这个消息将迅速席卷整个行道。赫赫有名的黑瞎子折在了一个斗里。尸骨全无。那些恨他的,怕他的,恐怕都要乐上几天。
道上最具威慑的独行狼,这次是死透了。
“这结局挺适合你,不是吗?”解雨臣拖着板凳坐在他床边,低头看着。视线却不知道瞟向了哪儿。
许久,黑瞎子才低低的说了声,“是个好结局。”
这就是黑瞎子的那份剧本。
吴邪给的结局。
当年黑瞎子疯的时候,得罪的人可绝对不在少数,伺机报复的也是与时俱进,那些东西,无论实话还是事实,瞎子没怕过。可后来,他陪着吴邪折腾整条食物链都颠覆的那段,他的名字就已经刻在了很多人的黑名单上。吴邪若在,他就能安心的待在他北京城老院子里折腾他的葡萄架和小徒弟,可吴邪若不在了……黑瞎子的嚣张还在,面皮依旧年轻。可他老了。
英雄迟暮。
他们都知道,吴邪在的时候,没人敢触这逆鳞,但吴邪若不在,黑瞎子怎么办?他的小徒弟呢?小徒弟有本事,也许不用他操心,可已经没有多少念想的黑瞎子呢?他能挡的了一时,一辈子呢?谁替他挡?
只有死人,才不招人惦记。
找个山清水秀的地儿,好好的活。
才是吴邪给他的结局。
“你该戒烟了。”解雨臣说着相反的话,把一根烟塞进黑瞎子嘴里,“这也是他说的。”
这是吴邪能给他的最后的寄托了。
看着头顶蒙尘的横梁,黑瞎子突然觉得他的眼疾又犯了,开始模糊的视线,难道不是最好的解释?
不是吗?
他就那样叼着一根烟,一口口的吸,断裂的烟灰落在枕边,他们谁都没理。
这是黑瞎子人生中最后一根烟。他吸的小心翼翼,酣畅淋漓。
最后,他吐掉了烟屁股,语气意外的平静。“我真应该揍他一顿的。”
解雨臣笑了笑,“我也这么觉得。”
他们不约而同的将视线转向窗外,雪不知何时停了,风也止了。
视线所及的方向,是与许许多多人的离别,很多人最后的归途。
“现在什么时候了。”黑瞎子忽然问。
解雨臣看了看表,“还有十四个半小时,就是六月了。”他似乎非常理解黑瞎子问这话的意义,回答的笼统又明确。“恭喜你,新生。”
黑瞎子叹了口气。这感情好,他已不记得自己的生日,这一次,是最后的新生。
他们或去,或离,毁灭或新生。迎接最后的结局。全都无声的被淹没,淹没在这时代的洪流中。湮灭在恩怨情仇里。
最后空留一缕回忆。
待岁月燃尽。
烟已经散了。这次依旧是解雨臣先离开。
“时间到了。”解语臣收起了手机,捡起门边的背包甩在背上。握住缠着破布的门把手,他顿了顿,摇了摇头,然后他又补了一句。“我该走了。”
这就是离别了。
人生相遇的最终,就是这了。
他姓解,他是解雨臣,这就是最好的诠释。他做不到离开,只能重新迈开脚步,墨脱是。这次,也是。
他站在门外,看着远处雪白山顶,穹隆苍空。
他理解黑瞎子为什么会不惜把自己弄的这么狼狈,因为他是故意做给那个人看的,告诉他的所有亏欠。舍不得和放不开。
黑瞎子做的大胆妄为又小心翼翼,可自己呢?
走到这里,做最后的告别,已经是极限。
为什么呢?因为他的解雨臣。
他为此哂笑出声。凭什么他就是解雨臣呢?
为什么不能是解语花或单单一个小花呢?少时的天真情谊,后来的利益纠葛。四十载人生,三十载聚少离多。他永远做不得黑瞎子那般掏心掏肺,只因为他是解雨臣。
所有的苦涩随着一声叹息消散,黑瞎子的人生已经落幕。他还没有。他还有要做的事,必须做到的事。
为自己,为解家,霍家,也为他……和他们。
他迈开脚步。
只因为 ,他是解雨臣。
岁月匆匆,时光长河,他依旧行的笔直。
踏着积雪的脚步声远去,黑瞎子才收回视线。
解雨臣没有关窗,也不知道这是他的恶趣味还是最后的体贴。冷风吹拂着黑瞎子消瘦下去的脸,他却没有半分拉起被子挡风的心思。
他一直都觉得,自己比解雨臣幸运。至少,他能挥霍着最后的岁月,陪着吴邪走到这里,等在这里,最后告别。
也仅仅是告别。
能陪着吴邪走完最后路途的,断不是解雨臣,也不是他黑瞎子。
人生路途漫漫,缘起缘灭,恩怨纠葛,参与其中的并不分早晚。
他曾笑骂过说遇到他吴邪是黑瞎子晚年人生不幸。其实更多的时候,他想对他亲口纠正这一点。只是随着一声声独属于他的小三爷,一次次插科打诨中错了过去。而现在,他已经没有机会了。或许永远都没有了。但不知为什么,他并不觉得可惜。他的小三爷那么聪明,难道他会不懂吗?
他会不知道吗?
他带着最后的自我安慰,面向那段他所不能及的终途,慢慢闭上了眼。
所谓人生八苦,他已样样体味。
生老病死他已不在乎。爱憎会是他的求不得。也唯有,别离难诉。
——《石说》97章2024年5月《恨别离》——
“小心翼翼是珍惜,酣畅淋漓是解脱。”
黑瞎子的结局,真有点想哭……